好在诗歌不死。据秦晓宇推算,目前在一线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诗人应在万人以上,稍稍成名者亦超过百人,其中以70后和80后为主力,工种和城市分布非常广泛。
在晓宇的推荐下,我读到了张克良的诗。他是安徽淮南市潘北煤矿工人,在井下劳动超过二十年,以“老井”为笔名写作诗歌。有一次,煤矿井下发生瓦斯爆炸,现场产生出的大量瓦斯及明火将引起第二次、第三次乃至于第三百次的爆炸,为了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,有关部门忍痛下令砌上隔离墙,将现场暂时封闭,以隔断氧气的进入,从源头上杜绝爆炸的再次发生。于是,没来得及救出的许多遇难者遗体便被搁置在地心的黑暗里。目睹此景并亲身参与抢救的张克良写下了《矿难遗址》:
仍在低泣……
还有许多钢钩般锐利的
求救目光,挤出石头墙缝
扯住我的肝肠,直往墙内拉
……原谅我吧,兄弟们
原谅这个穷矿工,末流诗人
不会念念有词,穿墙而过
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
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
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
这样写道:在辽阔的地心深处
有一百多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
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
释放出的万丈怒火,已炼成焦炭
但仍没被彻底消化干净……
余下惊悸、爱恨,还有
……若干年后
正将煤攉入炉蹚内的
那个人,在呆呆发愣时独对
“原谅我吧,兄弟们”。原谅我们这个时代的繁荣伟岸与残酷和冷漠,原谅我们在享用你们的煤炭和温暖的同时,也在享用着你们的血肉躯体。马丁?海德格尔曾说“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”,在这些中国工人诗人的诗歌面前,栖居和大地的意义被解构,而诗意本身则呈现出控诉、反讽和破坏的本色。
我还读到了郑小琼的诗。她出生于1980年,21岁南下打工,先后在模具厂、玩具厂、磁带厂和五金厂做仓管和轧孔工。她的诗集《黄麻岭》便取自于东莞市东坑镇的一个地名。读郑小琼的诗,总让人不由想起同为女工出身的舒婷,相比于后者的温婉、明亮和宏大,郑小琼则表现得更加自我和反叛,她在《工业区》中写道:
多少灯在亮着,多少人在经过着
置身于工业区的灯光,往事,机台
那些不能言语的月光,灯光以及我
多少渺小。小如零件片,灯丝
用微弱的身体温暖着工业区的繁华与喧嚣
而我们有过的泪水,喜悦,疼痛
那些辉煌或卑微的念头,灵魂
被月光照耀,收藏,又将被它带远
消隐在无人注意的光线间
从木工顾城到矿工张克良,从灯泡厂女工舒婷到五金厂轧孔女工郑小琼,中国工人阶级一直在顽固地记录着自己的命运,它有时候被发现,更多的时候则非常隐秘,“消隐在无人注意的光线间”。
此刻是初夏午后,我在上海——这里是中国工人阶级的诞生地——的一间灯光柔和的咖啡吧里读着他们的诗歌,而那些写诗的人,他们中的大部分应该都还在阴潮嘈杂的车间里。